浣溪沙·一向年光有限身
【宋】晏殊
一向年光有限身,等闲离别易销魂,酒筵歌席莫辞频。
满目山河空念远,落花风雨更伤春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
词的第一句,“一向年光有限身”。“一向”即一晌,如说一霎、片时的意思。“年光”即年华,一年中的芳华,指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,那就是春光。这一句是说,春光短暂,生命也是有限的。人生虽有限,如果一辈子都过得幸福,无忧无虑,也许就没有什么遗憾。可是在这短暂的一生中,不如意事却十之八九,成败得失在所难免。生老病死的历程,夹杂悲欢离合的情绪,人的心灵很难都保持平静,总会有高低起伏的变化。而在这当中,离愁别绪最是令人难以承受。
所以晏词第二句就说,“等闲离别易销魂”。“等闲”,是平常的意思;也有随便、无端之意。人生苦短,为欢几何?难怪平常随便发生的离别,就足以令人黯然神伤,难过不已了。江淹《别赋》早就说了,“黯然销魂者,唯别而已矣”。所谓“魂”,是指人的内在的精灵。心魂相守,是最好的精神状态。然而守在体魄内的精魂却会在几种情况下消散于外,造成神不守舍、失魂落魄的现象。酒醉、病重、做梦、悲伤,或思忆过度,都会让人精神与体力失去平衡,容易丧失理性,难以管束那体内的魂。离别时因为难分难舍,情绪因过度刺激而神思茫然,仿佛魂将离体,所以用“销魂”来形容那时候悲伤愁苦、难以自持的情状。秦观《满庭芳》词所谓“销魂。当此际,香囊暗解,罗带轻分”,李清照《醉花阴》云“莫道不销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,都是写离别或别后的心情。词里充满着离愁别绪,因此写“销魂”的词句就相当多。
晏殊《浣溪沙》点出了人生无奈的困境,那我们应如何去面对?词的第三句说“酒筵歌席莫辞频”,不要因为宴会次数太多而加以推辞。“莫辞频”,也可解作莫频辞,不要频频推辞。通首的意思是,年光不再,人事无常,应及时把握眼前事物,故酒筵歌席,无须频加推辞。两种解释,都是让人珍惜眼前的欢乐。我们即将离别,有时心已烦乱,真的不愿接受朋友不断地举行宴会来辞行,更何况一餐接一餐,身心都会感到疲累。但晏殊告诉我们,今日不聚,明日离去后,恐怕此生再难有机会重逢了,那么就应该珍重主人心,珍惜今日难得在一起的机会。在古时候交通不便的情况下,那是面对离别不得不采取的态度。
俞陛云《宋词选释》评论这上片说:“此词前半首笔意回曲,如石梁瀑布,作三折而下。言年光易尽,而此身有限,自嗟过客光阴,每值分离,即寻常判袂,亦不免魂消黯然。三句言销魂无益,不若歌筵频醉,借酒浇愁。半首中无一平笔。”晏殊这首词的确做到一句一意,情意跌宕有致,正是晏殊词情中有思的表现。
下片伸张前面的说法,为珍惜当下的表现做出相当合理的解释。“满目山河空念远,落花风雨更伤春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”这三句是说,行人别后,他日只得登临远望,对着辽阔的山河,想念对方;而在此风雨凄迷、落花纷飞的时节,更令人感伤春光易逝,美好的过去不可挽回。作者的用意是劝人与其别后念远,徒然伤感,倒不如珍惜眼前盛筵的美意与温情。叶嘉莹先生分析说:“大晏词之妙处则在对‘空’字和‘更’字的应用,引起了双层加深的作用:‘更’字是加倍的意思,是说我已经有了念远的悲哀再加上伤春的悲哀,而一个‘空’字也贯穿了两句的情意,念远是空的,伤春也是空的,‘念远’不一定就能相逢,‘伤春’也不一定能将春光留住,不可得的仍然是不可得的,无法挽回的仍然无法挽回……二句有诗人的感受,更有理性的认知。”因此,晏殊便得出一个结论:与其为未来仍未发生、过去不可挽回的事物徒然伤感,倒不如好好爱惜眼前与你共欢乐的人儿吧!
元稹《会真记》载崔莺莺诗说:“还将旧来意,怜取眼前人。”晏殊《玉楼春》词亦云:“不如怜取眼前人,免更劳魂兼役梦。”“怜取”,是怜惜的意思。这最后一句是引申上片“酒筵歌席莫辞频”之意的。晏殊是劝人,也是自劝,既然伤春念远只会增加人的烦恼,而眼前的人哪能常常相聚?与其他日徒劳相忆,不如珍重眼前惜别的人儿,沉醉于当下的欢乐。
望江南 · 超然台作
【宋】苏轼
春未老,风细柳斜斜。试上超然台上望,半壕春水一城花。烟雨暗千家。
寒食后,酒醒却咨嗟。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,诗酒趁年华。
东坡刚到密州时,心情十分郁闷,感觉这里的环境,衣食住行等方面都不如杭州,而且“始至之日,岁比不登,盗贼满野,狱讼充斥;而斋厨索然,日食杞菊,人固疑予之不乐也”。一年之后,东坡习惯了这里的生活,爱上当地纯朴的风俗,心情渐入佳境,身体也变好了,于是他开始整理园圃,将园北靠着城墙而建的旧台稍加整修,作为他与宾客游宴休憩的地方。他的弟弟子由为之取名“超然”。东坡《超然台记》说:“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,盖游于物之外也。”子由很了解他的兄长,知道东坡有时过于执着,得失心太重,因此烦恼特别多。他题“超然”二字送给东坡,无非是希望他能随遇而安,超然物外,心灵得到真正的快乐。东坡欣然接受,当然也会以此来自我期许。
这首词作于超然台修葺完成的第二年,即熙宁九年(1076),东坡四十一岁。据词的内容所述,它的写作时间是在寒食节过后。
寒食节在冬至后的一百零五天,大约在清明前一日或两日。一般认为寒食节是为了纪念介之推。相传春秋时期晋公子重耳离开晋国,流亡十九年。有一次重耳饿昏了,介之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烤熟给他吃,得以保住了性命,重耳很感动。后来重耳回到晋国,回忆起旧事,想封赏介之推,而介之推已经和母亲到山西的绵山隐居了。晋文公派人上山搜索,遍寻不到,便下令放火烧山,想以此逼出介之推,但最后发现介之推母子抱着槐树被烧死。重耳十分后悔,就规定每年这个时候不得生火,一律吃冷食,称为寒食节,以纪念介之推。但据考证,寒食节禁火习俗的起源与介之推是没有关系的。现在学界多认为应是春季要换新火的一个规定。因为古代是钻木取火,火种不能长年累月使用,因此国家会规定时间要老百姓清理旧火种,换上新火。古人因季节不同,用不同的树木钻火,有改季改火的习俗,而最重要的一次就是春季改火,主要是用榆木。新火未至,就禁止人们生火,这在当时是件大事。寒食节习俗有扫墓、郊游、荡秋千、打毯等。
东坡登超然台作此词,正是暮春三月初,所以开篇说,“春未老,风细柳斜斜”。此时春天还没有过去,柳条在微风吹拂下斜斜飘荡。“试上超然台上望”,他与友人登上超然台眺望,看见了“半壕春水一城花。烟雨暗千家”的景象:底下的护城河流着半沟碧绿的春水,远处城里处处开着美丽的春花,而迷蒙的烟雨笼罩着千户人家。眼前的景色,是如此的温霭而又凄迷,最易触动离人的思乡情绪,尤其在这时节,寒食之后就是清明了。
东坡果然触景伤情,“寒食后,酒醒却咨嗟”。他意识到寒食刚过,心情有些郁闷,于是喝了点酒。喝酒只为浇愁,可是愁却浇不熄,酒醒后依然感叹不已,因为思乡的愁绪一时难以排解。词写到这里,整个情调已甚低沉,看似将会以愁苦语终篇。然而,东坡毕竟不是一般多愁善感的词人,只会耽溺在个人的情绪中。东坡善体人意,在这同游共赏的场合,故人难得相遇,他当然知道不能叫人扫兴,因自己思乡的情绪而影响今日的欢聚。于是他说:“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。诗酒趁年华。”“故国”指故乡,“新茶”指寒食节禁火前采制的茶,又叫火前茶。旧火已除,新火方生,取水烹茶,正可品尝刚焙制的火前茶,一切都是新的开始,更要趁着这青春年华尽情地吟诗饮酒,莫要辜负眼前美好的时光。
东坡最后之能化愁苦为欢乐,除了上述原因,更有一个重要因素。词牌用《望江南》,本已暗含思乡之意,词题是“超然台作”,就是要展现出一种往上提振的精神来。既登超然台,自应“无所往而不乐”,“超然物外”。东坡写作,明显有此用心。这可以看出东坡积极面对生活的态度,不让自己陷溺于悲伤的情怀里,反而能以理导情,自我调适,为小词带来新的意境。